且说那时董卓倒行逆施,废少帝刘辨为弘农王,立其弟刘协为天子,改元永汉。只因董贼势大,敢言其不是者不是被杀便是出逃,至其实行之时竟无一人反对。
“说来我们也是董卓势力之一啊!”
说话者名为万炜,小小年纪便是五品讨虏将军,其兄吕布更是董卓义子,种种威风气派让人既慕又妒。然少有人知晓,他与兄长吕布与董卓实则势不两立,只因西凉军残暴凶悍难以约束,董卓若死必定大乱,为祸更甚,故而才迟迟未曾动手。
在他右侧略微滞后的位置上与他同行的,是吕布的亲卫主骑高顺。若论声名,谁也不会将他一个小小的“侍卫长”放在眼里。可若提到他率领的陷阵营,会将其忽略的不是孤陋寡闻之人就是痴傻疯癫之辈。想那平阴津一战,虽则陷阵营是占据了地利之便,然以不足一千迎战两万,竟无人惊惶退缩且将敌方击溃,其军纪之严整、战力之强悍可见一斑。不过陷阵营于此役也损失惨重,大半兵卒死战而亡,不得不就地募兵补充兵力。
“可惜不能从飞熊军直接抽人出来,那就连训练都省了。”
听闻此言,高顺淡然一笑,应道:“武力易得。”
万炜先是一愣,片刻后明白陷阵营身为吕布亲卫,忠心更关键,当然不能从由西凉、西院两军精兵组成的飞熊当中抽调军卒为补充。等想通了,他不禁狠狠地瞪了一眼少言寡语主骑,心说,你就不能一口气说清楚吗?多说几个字又不会死人!
对少年将军的“怒视”,亲卫主骑只当没看见。在这段时间的接触中他学会了一件事:不要事事都与万炜较真,否则两个自己都会被烦死。比如今次,万炜明明伤都还没养好,听说“抓壮丁”便非要去看看。至于他为何会如此好奇,除了他本人谁也不会明白。这本来也无不可,偏偏他又不喜有人随时跟从,坚决不肯叫上狂狮亲卫,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他们还需要加紧训练。高顺无奈,只得带了陷阵营老兵二十余人,保护主公的宝贝弟弟离城去往募兵处。
等到了地方,就见前来报名的男子着实不少,其中大半都是贫苦百姓。若是和平年间,当兵是无聊的辛苦差事;然则如今这世道,反正都活不下去,当兵至少还有口饭吃。那些个奉命招兵的军卒自然明了这些人的想头,于是也毫不客气,宛如挑选牲口似的从这些面有菜色的老老少少当中拣出合适人选。
万炜在一旁看了半晌,忽然疑惑地问:
“伏义,为什么挑那么多小孩子?”
小孩子?高顺看看那些被选出来的准士兵,又看看万炜,心说,他们与您相差无几吧?口里却答道:
“陷阵营少有这般缺人,新兵将比老兵多三倍有余,少年易于管教,也较少恶习。”
又瞧了一阵,高顺见万炜渐感无趣,遂说道:
“二爷,天近晌午,木翁……”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
高顺口中的“木翁”即卢植卢子干,当世大儒,亦是兵法大家。因废立之事得罪董卓被追杀,几番波折后被万炜收入府中。称其“木翁”而不名是为了降低被董卓发现的危险。万炜多次向其请教行军布阵、谋攻用计,卢植对他的才能大加赞扬,也指出其“用兵好(hào)险”的短处。总之,这一老一少在探讨兵法计谋上颇是投缘,几乎日日都会说上一两个时辰。昨日卢植给万炜出了个题目,要他今日想出破敌之法,故而高顺才会出言提醒。
可万炜已是将这忘得一干二净,此时想起顿觉时间不够,免不了一阵心慌,连忙掉转马头往回跑。
一行人走了还不到百步,便听身后传来打斗喧闹之声。高顺回头望去,只见人头涌动,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万炜也回头看了一眼,道:
“伏义留下处理事情吧!”
高顺略一思索,让一名伍长并其手下留下协助自己,其余人依旧跟着万炜。十七岁的讨虏将军顿时不悦地说道:
“我又不是柔弱女子,让他们帮你不是更好?”
高顺心知少年好胜,不过他此举并非完全是顾忌万炜的安全,因而解说道:
“他们只是百姓。军卒太多反显强势,不利于处置争端。”
既然高顺如此说,万炜也不好再坚持,带着剩下的二十人疾驰而去。
这边,陷阵营主骑与属下都下了马,将坐骑交给其中一名士兵看守,随后走向乱哄哄的人群。外围的百姓见这几名军人衣甲鲜明,领头军官不怒而威,不由地纷纷让向两旁。里面有的人看热闹入了迷,全没发觉有人过来,陷阵营士兵也不客气,伸手像拧小鸡似的将他们拽开。这些家伙一见是正规军顿时没了火气,乖乖地站到一边,却又忍不住探头探脑,想知道士兵要如何处理这麻烦事儿。
此时,混乱已近尾声:两名军卒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死死压在地上,正反拧后者双臂试图将其捆绑起来。约两三步远的地方还有个壮汉也被抓住,可他力气着实不小,兀自挣扎不休。但壮汉只是“啊啊”大叫,并无言语。那些军卒颇为狼狈,想来在这两人手里很吃了些苦头。
不待高顺出声询问,负责此处的什长已快步来到长官跟前,抱拳行礼,禀告道:
“将军,壮汉是个哑子。我说不收残疾,他兄弟恼了,和我吵,然后便打了起来。”
什长说话腔调古怪,词不连句,人群中响起低声窃笑。高顺抬眼一扫,目光过处立时鸦雀无声。待见四周无声,高顺方才走到那引起混乱的青年跟前,问道:
“为何与士卒争斗?”
“他胡说八道!”青年虽已停止挣扎,语调却依旧怒气冲冲,“我哥只是不能说话而已,又没有却胳膊少腿,论力气比那些小东西强多了,凭什么不能当兵?”
小东西?高顺听着心里不由一乐:得,又一个把那些少年当小娃儿的。不过,以他的年龄而言,这话倒也不算过分。不过,青年所言虽然无错,但募兵的标准是高顺亲自定下,每一条自然有它的道理。
“他不能言语,便只能当一辈子的‘兵’了。”
青年神情一黯,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小了许多:“这我知道,我哥也知道。除了有些力气,我俩也不会别的营生,不能当兵就只能当贼了。虽然兵跟贼也没多大区别。”
最后一句话几近自语,饶是高顺立于他身前也未能听到。但陷阵营主骑见他始终面带不忿,知他心中不服,也不再多言,叫过那什长吩咐道:
“他俩就编入你什里,兄弟永为士卒。”
什长叉手应诺。那壮汉一听这话,对着自己弟弟咿咿呀呀地叫唤,那做弟弟的却装作未听见,低头谢恩。高顺原本就有试他的意思,见青年无丝毫犹豫,心里暗暗赞赏其兄弟情深。不过想归想,他脸上却沉静如常,对什长示意继续工作,与属下一道离去。
而后新兵便跟着前辈,日日不是整顿军纪就是训练体能,把这些个不久还是百姓的家伙们弄得是叫苦连天,因此每次到郊外操练都有人逃离队伍。好在兵甲尚未发放,倒也无甚损失。不过,令新兵茫然不解的是,他们的主骑似对此毫不在意,甚至那些老兵、军官也从不管“逃兵”,仍是一味“折磨”剩余兵卒,不允许丝毫懈怠。三个月后,新兵中仅有六百余人留下,不足当初招募的半数。
如此又过了一月,剩下的新兵似已习惯了严格的训练,再无人偷偷溜走。某日,高顺下令召集全军,称有重要事情宣告。老兵士官都曾经历过所以无所谓,新兵却好奇又不安,搞得集结所在的校场内总有些窃窃低语的声音,军校数次警告仍是未能断绝。其实若在其他军伍之中,新兵早就挨拳脚了,由不得他们不闭嘴。但陷阵营禁止无故体罚,故而那些队长、屯长也唯有大声呵斥而已。好在当高顺与其副手赵庶来时,这些吃了数月苦头的新丁总算记得安静下来,一个个目光跟着那位不苟言笑的主骑移动到校场中央。
高顺缓缓扫过全场,见众新卒约略有了些军人风范,脸上微露笑意,扬声说道:
“从今日起,不再有预备士兵,所有人都是陷阵营的兄弟!”
老兵们轰然应诺,虽仅有四百人,那声势竟赛过千人。新兵不禁相顾愕然:难道当初被招募进来都还不算吗?他们更迷惑的是那些老兵看向他们的眼神,彷佛在说,小子,你们能成为陷阵营一员就够你们骄傲的了!
之后,赵庶以副将身份替长官宣布军纪及功过奖惩的要点——详细的以后由军官教给手下士兵——同时宣布了军职调动,将士卒确实地分配到各个军官手下。不过伍长、什长之职空缺甚多。有点头脑的顿时明白这些位置必定属于日后训练成绩优异者,暗自在心中鼓劲儿,力求日后好歹能捞个军官当当。
看某些人脸色变化,高顺清楚他们心中所想。他就是故意如此刺激新兵争先,到那时再任命下级军官就比较容易服众。不过,这位严肃的陷阵营主骑接着一句话,震得所有新兵呆愣当场,连最高长官离去了都没发觉。
“能跑的时候你们没跑,那就是铁了心要留下了。如果日后再有类似行为,一律以‘临阵脱逃’论处!”
就在陷阵营补充兵力之时,各州牧也在大肆募兵,就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和一个适当的理由,他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在大汉天子已经无法控制的中原大地上争夺一份属于自己的财富与权力。及至初平元年正月,曹操发徼文布告天下,称自己奉天子密诏,召集义兵以扶汉室。于是关东州郡皆闻风起兵讨董,并推举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
闻知此事后董卓大怒,欲发兵以讨山东,被尚书郑泰劝止;而后其又以山东兵重为由,欲迁都以避,遭到伍琼和周毖的激烈反对,遂将二人杀之。见再无人反对,董卓下令搜刮洛阳富户,焚烧宫庙、官府、居家,甚至挖掘皇陵及公卿以下士族家冢,将其中众多珍奇财物尽数运往郿城。其时各部士卒以奉命行事为由,杀人淫掠,无恶不作。一些地痞流氓也趁火打劫。可叹洛阳古都因此繁华灭尽,月余便化作一座废墟荒地。待到搜刮一空后,董卓命天子车驾启程前往长安,同时强令百官、士族、民众一并随行。
在洛阳陷入混乱时,为避免某些不长眼的笨蛋将都亭侯府也当成攻击对象,狂狮军奉命全数进驻府内,加上陷阵营的人共计一千五百余士卒,担负起整座府邸的防卫重任。因两支部队互不统属,为避免遇事指挥不便,兼之万炜如今伤势未愈,于是便将亲卫狂狮军的控制权交予兄长吕布。在都亭侯一番布置下,府邸四周的民舍被清空,巡逻哨位——明、暗哨皆有——一直延伸到两条街以外,任何人也休想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接近侯府。但是,由于吕布奉董卓之命也参与了对皇陵的洗劫,不可能日日都在府中,故而具体事务实则落在了陷阵营主骑身上。幸好高顺一向谨慎细致,将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只不过,这位亲卫主骑需要操心的还不仅仅是军兵训练、防务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