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余泽的神色终于是变了,“可你方才还说,那利税银子……”
余大总管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他最怕的事已发生了,接下来只不过是再重复一遍事实罢了,“去岁和今年的利税银子,朝廷依旧照收不误!”
“嗯,你起来吧!”这种时候,倪余泽的声音依旧保持着稳定,“这种事和你们没什么关系,”顿了顿后又问,“那货呢?”
余大总管起身,小心地打量着倪余泽那张与往日无异的俊颜,接下来的话,说得就顺畅多了,“货物还存在码头货舱内,有些急需处理,还请公子拿个章程出来。”尽管是精心保管,可绝大多数货物也是抵不过两三年的损耗的,再加上这几年因倪余泽生病倪余两家对铺子的侵蚀,让处理存货也遇到诸多麻烦。
一边是投入颇多却无法出海牟取巨利的船队,一边是尾大不掉的海量存货,再加上被鲸吞和不断蚕食的铺子以及朝廷无理却强势的征收,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几年下来,倪余泽手上的生意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这也是倪余泽刚刚见好,余大总管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交待实情的原因,只是今天在听到元宝和赵大夫的对话后,余大总管又有些犹豫了。
说实话,和赵大夫比起来,余大总管更信任的人其实是元宝,毕竟,挽救了倪余泽的生命,让倪余泽好起来的人是元宝而不是赵大夫,所以元宝说倪余泽累着了,倪余泽就是累着了!
可是,从这个冬月起,倪余泽开始亲自参与盘账了,五百万两的利税银子绝对不是小数儿,余大总管已瞒不下去了,更没想到倪余泽敏锐到了这种程度,不过是三言两语之间,就让余大总管将自己的底细交待了个明明白白。
到了此时,余大总管已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了——尽管主子非常聪明,可余大总管也不认为倪余泽能厉害到一出手就破解开这个困局的程度。
想说的不想说的,余大总管都说完了,所以他反倒不急着离开了,而是看着倪余泽等着接下来的表示。
余大总管没等到他想要的,倪余泽坐在那里不动不语,如一尊上等羊脂玉雕成的玉像,于是,余大总管带着求助看向元宝,而只是一眼,余大总管就发现了问题。
只见元宝大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如同见鬼一般看着倪余泽,仿佛下一刻就要惊叫出声了。
当倪余泽的嘴中问出“船队”两个字时,元宝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她说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个词汇对倪余泽极为重要,而当余大总管回答“船队没能出海”时,原本并不生气的倪余泽,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座喷发的火山。
只是,倪余泽发火的样子是与旁人不同的,他的周身似乎是有一层厚厚的硬壳,即便是心中已然沸腾,外表依然看不出什么来,这常常让元宝想到一种前世的物品:暖水瓶!
如果说刚开始时,这只是元宝不能确定的猜测,那么当她出于职业习惯,看向倪余泽的左胸时,便震惊了。
倪余泽的左胸是他得肋骨炎的患处,因为没有理疗设备又不能施针服药,所以元宝一直以来为倪余泽采用的都是热敷疗法,为了保护倪余泽细嫩得不像话的皮肤,膏药就不能直接贴在身体上,那热敷用的特制膏药就制得特别大,不仅大还厚,即使隔着两层薄丝料子,也能将倪余泽的患处全部覆盖,并释放出足够的药力。
好在,倪余泽是极瘦的,里面穿着的贴身小衣又是元宝为他精心设计的,特别贴身,所以即使每天带着这么大的一块膏药,穿上外袍后,旁人从外观上也看不出来,还不影响倪余泽的日常行动。
可现在元宝看到了什么?只见倪余泽左胸口的那一大块膏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凸了出来。
膏药本身在常温下自然是不会自己膨胀的,那么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倪余泽左胸的患处正在肿起,而且速度极为骇人。
当初张御医对元宝解释倪余泽这种病的时候,就曾用到“气滞淤血”、“神思郁结”等词汇,但元宝并没往心里去,在西医的医院中待得久了,元宝已完全不习惯这种诊断方式了。
她私下里猜测的是,倪余泽的肋骨炎是因为受了外伤,至少是在外伤的导火索般的作用下形成的,元宝前世的爸爸,就是因积劳成疾而得上的这种病,这种病因在元宝的印象中可谓根深蒂固,让她完全不能想像,一个人仅仅因为生气或是郁闷,就能把自己的身体弄到这种程度,那么这个人的“气性”也太可怕了,让她完全无法理解。
不过,现在元宝所看到的一切,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就在元宝忍不住惊呼,余大管事正要开口询问时,倪余泽一声清冷的吩咐,“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打破了书房内的一室沉寂,而他的声音除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外,听不出丝毫的异样。
静了一瞬后,余大总管还要说什么,可倪余泽已霍然起身,大踏步朝内室走去,步履虽快,却依旧沉稳。
余大总管无法,只得从书房的正门退了出去。
元宝先是呆了一呆,有那么一霎那,元宝还以为她自己看花了眼,倪余泽的胸痛根本就没犯,不然的话,人怎么能在发病时还表现得与常人无异呢?!
等元宝回过神儿来时,发现书房内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倪余泽和随身侍候的静宁都不见了,元宝这才拔脚往内室中追了过去。
一进了内室,倪余泽急匆匆的脚步,就变成了踉跄的奔跑,他毕竟是人不是神,体弱加剧痛到底还是让他失去了惯常的风姿,他能忍得了一时,却忍不了太久。
元宝进内室后,正好看到差点跌倒的倪余泽一把挥开了前来搀扶他的静宁,直奔他的大床,而床踏脚上的第一层帷幔,在倪余泽身后就那么落了下来,将一脸焦急的静宁和其他几位侍候的丫鬟齐齐挡在了床外。
静宁回身,求助地喊了一声,“元宝……”
元宝看也不看静宁一眼,从静宁身边一掠而过,麻利地踢掉了鞋子,跑进了床内。
静宁悄悄地松了口气,除了和她一同当值的静安,将其他下人都遣了下去,然后屏息静听。
元宝迈进脚踏里时,倪余泽已用一种怪异的姿势侧倒在了床上,蜷缩着喘息起来,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的轻响。
只看到倪余泽的这个姿态,元宝就知道她刚才根本就没看错,不禁非常恼火:她太差劲儿了,如果她在书房中刚一发现倪余泽的异样时,便不顾一切地阻止余大总管和倪余泽继续交流下去,就能阻止倪余泽的发病,最起码,倪余泽不会发作得这么厉害。
在元宝做为护工的职业生涯中,还是头一次出现这么大的失误!
当然,这也和倪余泽这个患者过于“另类”有关——倪余泽实在是伪装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