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那“生满了疮”的面容展露于人前,周遭隐有衙役们吸气的声响。她却满不在乎,复又扬了扬手中的文书,道,“黎大人,此乃我家老爷亲笔撰写的文书,先前太子递交给大理寺的那册文书,是假的!是有人故意诬陷我家老爷!”黎铮见到她那不堪的面容后,起初先是一怔,而后便立即吩咐堂下的衙役,将她手中的文书取了去。他翻开文书细细查阅了一番,终是神色一变,下意识便望向了太子。“哼!”却听太子一声冷哼,似是万般不屑,“何物?拿来叫本太子瞧瞧!”随后,那衙役便又取过文书,送至太子身前。待太子瞧过其上内容后,只见其神色一变,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可很快,他的神色又是一变,斜睨着黎夕妤,道,“你说有人故意陷害你家老爷,可有证据?”黎夕妤闻言,竟不由得暗自生笑,却直直望着太子,眼底有暗芒涌动,“这册由我家老爷亲笔撰写的真文书,便是最好的证据,不是吗?”“哈哈……”谁料太子闻言,竟大笑出声,“你们这等卑贱之人,死到临头了还要负隅顽抗!为了给这逆贼脱罪,竟敢擅自伪造文书,可真是胆大包天啊!”“伪造?太子如何认得此文书是伪造的?”黎夕妤当即便问。只见太子拂了拂衣袖,眼底是一派嚣张得意,“既是如此,可敢一验?众人皆知,皇宫用墨,乃是顶好的蜡墨,色泽乌黑。即便是以胰子入水清洗,也断然不会褪色!”听太子如此说,黎铮连忙附和,“蜡墨乃皇宫所有,宫外之户,即便是丞相,也用不得此墨。故此,这文书究竟是真是假,一验便知!”验墨!时至此刻,瞧着太子那胜券在握的神色,黎夕妤终是恍然大悟。她下意识转眸瞥向七皇子,但见其手执茶盅,正悠悠然地品着茶。原来,如此!七皇子料到司空堇宥必不会坐以待毙,而朝中绝无人敢出面为司空文仕作证,那么……兵行险招,下一步司空堇宥必会潜入太子府,盗取文书!七皇子料定了这一切,便事先备好一册假文书等着他们去偷,为的……便是今日,此刻!一旦这文书被验出是假的,那么司空堇宥必会震惊无比。他费尽心力盗来的物证,最终却成了假的,这种陡然间自云端跌至谷底的感觉,无疑是最令人崩溃的。而七皇子要的,不是将司空堇宥抓入天牢,而正是这般于无形间一点点摧毁他的意志,摧毁他全部的信念与骄傲。这个七皇子,果真是人面兽心,够阴、够狠!只可惜……他也太小瞧了司空堇宥!“验,就验!”黎夕妤的话语铿锵有力,脊背挺得笔直,颇俱铮铮儿郎的胆识与气魄。她说罢,不由得回眸,瞧了眼身后侧的司空堇宥。但见其面目阴沉,眸光之中似是凝了寒冰。旁人兴许会当他这是怒极了,可黎夕妤却知道,他这分明就是成竹在胸!片刻后,有衙役端来了一盆清水,水中盛着一块土黄色的胰子,放置于堂中。而后,那衙役自太子手中接过文书,径自将文书放置于水中,且以胰子轻轻搓洗,良久后方才停手。这一刻,堂中一片沉静,唯有那哗啦啦的水声格外动听。黎夕妤静默地站着,一双眼眸凝望着水中的文书,明亮且深邃。但见那水面有些浑浊,羊皮纸在清水的晕染下松松散散地浮着,胰子水渗入文书之中,却不见其上字迹有任何变化!色泽乌黑的墨,分毫不曾被胰子水晕染开。见此情形,那方的太子赫然大惊。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望着水中的文书,甚至两步冲上前,将文书取出,伸手揉搓着其上的字迹。黎夕妤默然地观望着这一切,不时打量着那方犹在品茶的七皇子。但见其挑眉,不经意地瞥向太子,在瞧见文书上的字迹分毫未褪去时,眼中闪过几分惊愕。可那惊愕也不过转瞬即逝,便泰若自然。“这……这怎么可能!”突然,太子怒极,一把将那文书撕了个粉碎。而后,他赫然转身,伸手指着司空堇宥,怒喝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司空堇宥,你究竟做了什么?这文书是从何而来?”见太子这般震怒,黎夕妤好整以暇地拢了拢衣袖,而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太子,如今这真假也已验过,接下来便听从大理寺的审判吧!”“胡说!”太子仍是不愿相信亲眼所见,一双眼眸似是充了血,涨得通红,“说,这文书究竟从何而来?”黎夕妤丝毫不畏惧太子这般的神色,而是微微敛眸,道,“无论这文书从何而来,眼下我已将物证呈上,只为还我家老爷一个清白!”“你……”太子咬牙切齿,面目愈发狰狞,似还想说些什么。“皇兄,”却在这时,那始终默不作声的七皇子,开了口,“此事便到此为止吧。”七皇子的嗓音冰冷且阴戾,却令太子生生压下了怒火。太子最终恶狠狠地瞪了几人一眼,便拂袖步入后堂,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至于七皇子,他的目光最终于黎夕妤身上停留了片刻,便也起身随着太子离开了。那目光中透着几分杀意,令黎夕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可她没有心思理会这几分杀意,转而将目光瞥向高台上的黎铮,但见其面色如蜡,如坐针毡。“黎大人,”黎夕妤开口,双眸微微眯起,道,“京中谁人不知,你与我家老爷颇有渊源!当年你尚未有家室时,不过是司空府的一个管家!若非我家老爷念你劳苦功高,赐了你一座宅院,令你能够成家立室,并于机缘巧合下谋得一官半职,你又怎会有如今的仕途!”这一番话,犹如坠入海水的巨石,激起千层浪。“是啊,这大理寺卿当年也不过是司空府的一个管家,若不是司空老爷心善,他如今哪会有这般好的气运……”“想不到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如今竟想要谋害恩人……”周遭隐有百姓们的议论声,黎夕妤将之听在耳中,一动不动地盯着黎铮。但见黎铮的面色愈发的难看,双唇微微颤抖,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兴许谁也不会注意到,黎夕妤那掩在袖中的一双手,此时此刻正抑制不住地轻颤着。堂上之人,乃是她的生父!而她此时此刻正与亲生父亲当堂对峙,当着诸多闲杂之人的面,昭昭然地数说着父亲的不是……她此番做法,本该是大不敬!可若非此人将她逼至绝路,她又如何会这般!“甚至,”她又开了口,继续说着,“我家老爷还将自己的儿子,提早与你的小女儿,定了亲事!我家老爷本想着能够亲上加亲,可谁曾想你的女儿,竟也做出了违背伦常道义的不齿之事!”“砰!”终于,黎铮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怒拍惊堂木,面色气得发了紫,伸手指着黎夕妤,颤声呵斥着,“住嘴!大胆刁民,你给本官住嘴!”“黎大人,不知您是否听过一句话。”黎夕妤偏生不住口,又道,“正所谓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任何人曾经犯下的一切过错,终有一日,老天爷会以百倍、千倍的代价找你偿还!恶人……自有天收!”若非是心已死,谁又希望与自己的生父为敌?黎夕妤瞧着黎铮怒不可遏的模样,心中却生不出半点畅快来。她相信,经此一事,黎家……只会日渐衰败。“放了司空老爷,他无罪,放了他……”“对,快放了好人,不准伤害无辜……”“放人……放人……”一时间,堂外的百姓们纷纷叫嚷着,一浪盖过一浪。黎铮本就被黎夕妤气极,此番又被百姓相逼,已是坐不住了。而此刻太子与七皇子也已离开,他便唯有顺应民心,放人了。“判,司空文仕……无罪释放!”他拍响了惊堂木,沉声宣。待他话音落下,黎夕妤长舒了一口气,而后立即俯身,将身侧跪地的司空文仕扶了起来。与此同时,司空堇宥也站在了司空文仕的另一侧,沉声道,“爹,委屈您了。”司空文仕却只是摇头轻笑,不发一言。二人便搀着司空文仕,向堂外走去。百姓们欢呼着,黎夕妤戴回斗笠,唇角也不由勾起。而她身后,一道目光始终盯着她,许久许久。几人迅速离开大理寺,上了马车,疾驰而去。这时,面目阴沉的黎铮招了招手,唤来一名衙役,低声吩咐,“去查一下那脸上生疮的小子,本官要知道他的来历!”“是,大人。”“伯父,您受苦了。”坐在马车中,黎夕妤始终望着司空文仕,一双眼眶竟逐渐变得红润。“丫头,让你担心了。”却见司空文仕摇头轻笑,道,“其实伯父并未受什么苦。这一切,都是伯父自愿承担的。”“伯父……您,何意?”黎夕妤有些不解。司空文仕转而看了眼对面的司空堇宥,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那夜,堇宥本想将我送走。可我深知此乃司空府的一大劫数,倘若我离开了,那么太子一党不知又会如何对付我的孩子。因此,我拒绝了堇宥的安排,并坚持留下,与他一同对抗皇室。”“曾经,我不愿堇宥涉足这天下的纷争,只盼他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可自他赢得兵符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头了。”司空文仕的嗓音十分沧桑,眸光却仍旧慈善,“堇宥早就料到太子会对我下手,想要送我平安离开。可我不能离开,并且我要配合他,助他一臂之力。唯有如此,他方能依照计划,带领三十万大军,离开这荣阳城。”黎夕妤静静地听着,心底渐渐被酸涩填满。她就知道,司空堇宥是断然不会那般狠心地割舍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为了他,同样愿意做出如此大的牺牲。这……便是父子情深了吧。突然,司空文仕伸出双手,将右手小指露了出来。只见其上裹着厚厚的一层纱布,显得十分臃肿。见此,黎夕妤难免有些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