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他温热的气息就在她头顶回旋,密密实实地笼着她。严清怡心头既酸且甜,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她想去京都,却不会与表哥或者表弟亲上加亲,林栝待她的情意,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反正林栝也得去京都,她就在京都等他,等他武举高中,等他打仗立功,等他与她成亲。严清怡想一想,掏出自己平常用的荷包,穿针引线飞快地绣上一丛水烛,唤了薛青昊进来,“帮我跑趟腿,送给林教头。”荷包是藏青色细棉布做的,原本绣着白色的玉簪花,很是清雅,这会儿再加一丛绿色水烛,反而有些不伦不类。薛青昊皱皱眉头,“这好看吗?”严清怡道:“管这么多,让你去就去呗。记着,这事儿就你知我知,再有林教头知道,不许告诉第四个人……娘也不行。”薛青昊顿时想起适才听薛氏说过的话,骤然睁大眼睛,喜道:“姐,你是不是跟林大哥好?”“不是!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什么?”严清怡红涨着脸,“赶紧去,回来还得干活儿。”薛青昊将荷包忘怀里一塞,正要走,回过身问道:“就送荷包,有没有别的话?”严清怡犹豫会儿,“没有,就说大姨母一家要进京赴任,可能会带我去住一阵儿。”“啊?”薛青昊惊讶声,没顾得上多问,撒腿跑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薛青昊大汗淋漓地回来,进门先往厨房去,舀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又问,“姐呢?”薛氏斥道:“让你扫院子,又疯跑到哪里去了?你姐出去买西瓜,明儿你姨母来,总不能连片瓜也吃不上。”薛青昊忙去拿扫帚,薛氏道:“不用你,你姐早扫干净了。你好生把你屋里东西收拾整齐,记得明早起来头一件事就是叠被子。”薛青昊胡乱地应着,把书案上文房四宝以及书册都归置好,眼瞅着严清怡抱一只大西瓜进门,忙迎出去接在手里。他力气比严清怡大,毫不费力地将西瓜放进厨房,掏出怀里一封信交给严清怡,“林大哥给你的,就写了五个字。”严清怡眼一瞪,“你偷看了?”“没有,没有,”薛青昊连忙否认,“林大哥写的时候我帮他抻纸来着,他没说不让看。”严清怡打开信皮,里面四四方方一张纸片,又瞪他一眼,“巴掌大的纸还用你抻?”薛青昊跳着脚解释,“他开始写得多,我帮他抻着,后来就团了不要,只挑出一句重新写了。”严清怡没再理会他,取出纸片,上面简简单单五个字,“磐石无转移。”不由弯了唇角,长长舒一口气。就知道,他那么聪明的人,定然是懂她的。水烛又名蒲草。汉乐府里有这样的句子,“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她送绣着水烛的荷包就是向他表明心迹。转天一大早,薛氏就催促着严清怡姐弟起床打扮。薛青昊穿了严清怡刚做好跟林栝一式一样的裋褐,严清怡则穿了昨天挑出来的衣裳,梳了堕马髻,又特意戴了朵鹅黄色的忍冬花。直等到午正三刻,陆家的丫鬟带着个婆子过来送信。婆子看着跟薛氏年纪相仿,穿了件丁香色的潞绸褙子,紧实的圆髻上插着两支银簪,耳垂上也挂着银耳珰,皮肤白净,身材略有些发福,显得很富态,说话时带着谦卑的笑容,“我家太太刚在客栈安顿好,这会儿正吃午饭,因一路劳顿实在坐倦了马车,又心思是自家姐妹并非外人,就让小的来请薛娘子并府上姑娘少爷移步客栈叙话。马车已经在胡同口等着了。”显然,二姨母已经与大姨母见过面了。否则不会让陆家的丫鬟跟着来,而且口口声声称薛氏为薛娘子。严清怡忽地有些了解薛氏的感受,一母同胞的姐妹三人,薛氏生得最温柔漂亮,可最属她过得不如意。她决定今天定要为薛氏挣回点面子来……第42章 比较二姨母蔡家的马车看着挺普通, 只比车行里的黑漆平顶车略微宽了几分, 车身上嵌了个铜牌, 上面刻着草篆的“蔡”字。婆子殷勤地搬来车凳扶薛氏几人上车。刚进去, 便感觉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完全不似外头那般酷热。严清怡细细观察, 见两排座位之间的木桌下面摆着只铜釜, 有白色水汽丝丝缕缕发散出来, 想必里头盛的是冰块。木桌上拓了凹槽, 可以容纳茶壶茶盅,即便策马快跑也不至于倒洒。座位上则铺了蕲竹编成的簟席,坐上去凉而不寒。严清怡暗叹声,夏日冰贵, 她一路从东昌府到济南府也不知用去了多少冰,看来二姨母家里是真富有。约莫一炷香工夫,马车停在同福客栈门口。同福客栈是济南府最为昂贵的客栈之一。靠街是幢二层小楼,看着跟其余客栈并无差别,里面却别有洞天。正中挖出来一面湖, 湖里养了各色荷花。此时正值花期,荷叶田田荷香淡淡,极为清雅。沿湖四周盖了七八座青砖围墙的一进小院落, 以供人口多的大家庭居住,每座小院都有伙计随时等着驱遣。二姨母便住在这样一座小院中。婆子引着薛氏及严清怡姐弟径自进了厅堂。厅堂里面或坐或站了不少人, 都是女眷并无男丁, 正当间位于首位的除了大姨母外, 另有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人。妇人穿件银红色流霞纱的袄子,头上戴一对双蝶穿花簪,碟身是用金丝缠绕而成,蝶目镶着黑曜石,看上去闪亮夺目。很显然,这就是二姨母了。见到薛氏,二姨母忙站起来抱住薛氏痛哭起来,大姨母也陪在旁边落泪。哭了片刻,丫鬟婆子纷纷上前解劝,又端来铜盆伺候着三人洗脸净面。严清怡带着薛青昊上前给二姨母请安,又向大姨母赔礼,“昨天是我言行不当,娘亲已经教导过我,求姨母看在娘亲份上宽恕我这回。”并不想解释缘由。大姨母笑着拉起她,“都是一家人,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也没有追根究底,将身边另外一位女孩也拉过来,对薛氏及二姨母道:“你们可都说准了,这姐妹俩可都得跟了我去。我这是头一次去京都,人生地不熟的,有她们陪着也能解个闷儿。”二姨母爽朗地道:“你不嫌我们娇娇吵闹就行,这蹄子属家雀的,一天到晚叽叽喳喳闲不住,怕你过不了两天就给打发回来。”女孩扭着身子娇嗔道:“娘就知道揭我的底儿,当着两位姨母的面,也不说夸夸我的好处。”又笑着对严清怡道,“我叫蔡如娇,今年十二,看年纪你应该比我大一些吧?”严清怡忙道:“我闺名清怡,九服清怡三灵和宴的清怡,也是十二岁,我六月头的生日,不知你是几时?”“我比你大,”蔡如娇笑道,“我二月中的生辰,看你行事稳重,还以为你要大一些,那以后就叫你清怡表妹了。”严清怡皱眉,姑娘的闺名不能随便说给别人听见,蔡如娇要是这样叫习惯了怕不妥当。遂笑道:“我在家里行三,表姐不拘叫我三表妹或者表妹都成。”大姨母看向严清怡的目光便多了些不同。二姨母仿似没察觉般,拿过手边两只匣子,一只的给了薛青昊,“里头是几支笔和几锭墨,你将就着用。”薛青昊喜不自胜,连忙道谢接过。另一只略扁一些的则递给严清怡,“原不知你生日,没有特意准备,仓促间找了几样小玩意儿,你看看喜不喜欢?”竟是要严清怡当场打开。严清怡从善如流,小心地打开匣子,跟她料想得所差无几,是一整套赤金头面,从顶簪、侧簪、钗、挑心以及耳坠子样样俱全。“好看吗,哪里不如意,二姨母重新让人另作。”严清怡忙做无措状,“二姨母,这,这太贵重了,我受不起。”二姨母笑容满面,“咱家的姑娘哪有受不起的,给你你就接着,姨母家不差这点东西。我还另外带了几匹布料,先前给娇娇裁过几身衣裳了,因不知你的身量就没做。锦绣阁的主家是苏州人,就属那里的衣裳样子最新,绣活也细致,我已经约了绣娘上门量尺寸,让她给你好好做几身。”锦绣阁在水井胡同,就是上次她跟薛青昊在门口摆摊子那家绸缎店,里面既卖布料,也能给客人裁衣。只是锦绣阁在济南府开业不过三两年工夫,二姨母却知道的这么清楚,显见她是经常关注的济南府的,却不知为什么从来没遣人去过涌泉胡同,连封信儿都没有。说笑间,外头婆子进来禀报,“锦绣阁遣了绣娘过来。”二姨母道:“把人直接领去厢房,不用过来了。”转身笑着对蔡如娇和严清怡道:“布匹都在厢房,你们看好哪块就裁哪块,让绣娘帮你们参详参详。”大姨母笑道:“你们且在这儿说话,我过去凑个热闹,”一手拉着蔡如娇,一手拉着严清怡往厢房去。厢房摆了张长案,上面一字排开十几匹布,有轻薄的云纱素绢,还有入秋穿的杭绸府绸,颜色都很鲜亮,不外是深深浅浅的几种红,以及鹅黄、青碧还有湖水绿。锦绣阁的绣娘则垂手站在旁边。严清怡不便喧宾夺主,笑着问蔡如娇:“表姐看中哪块料子了?”蔡如娇略略扫两眼,随手指了杏子红的杭绸,“就这个吧,我在家里已经做过六身了,都是二十四幅的湘裙,听说锦绣阁的衣裳样式好,先做身看看好在哪儿。”绣娘闻言笑道:“姑娘好眼光,依姑娘的样貌气度穿玫红、银红都极好看,不知姑娘是想做裙子还是衫子?”蔡如娇问:“你们那里裙子是什么式样,衫子又是什么式样?”绣娘答道:“眼下还是二十四幅湘裙做得最多,再有马面裙,在裙幅中间和下边加上两道襕边,也很好看。至于袄子,看姑娘喜欢收腰还是不收腰,领口要高还是低,还可以加盘扣,端看姑娘喜好。”蔡如娇犹犹豫豫着又指了另一匹月白色的云纱,“刚才那个做袄子,腰收得紧一点,衣襟绣上芍药花,要大朵的,这匹做马面裙,加水红色襕边。”绣娘暗暗记在脑子里,又问严清怡,“姑娘可有选中的布料?”严清怡便指着天水碧的杭绸道:“做件短褙子吧,要窄袖的,衣身不要过膝,稍稍松快些,不用绣花。”绣娘疑惑地问:“是姑娘穿?”严清怡笑道:“我有衣裳穿,我娘倒是两三年没添置新衣裳,就想给她做一身。”“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大姨母叹一声,吩咐绣娘,“回头给屋子里薛娘子也量量尺寸,”又对严清怡道,“你先挑你的。”严清怡笑,“我也看中这颜色了,清清爽爽的,想做件袄子,也不用绣花。裙子想做两条,一条随表姐的月白色,做成十六幅的,另外一条用这紫丁香绉纱配银灰色云纱做条百褶裙,就是一条丁香色一条银灰色间隔开,这个倒是要二十四幅。”绣娘眸光闪亮,“我们还没做过这样的,听姑娘这般说定然不俗。”严清怡又道:“我不太喜欢花哨,要是有爱热闹的,可以用四种或者八种不同颜色搭配着也好看。”绣娘点点头,跟婆子要了张纸,用随身带的炭笔将两人的尺寸以及所做衣裳的颜色式样一一记下来,约定好五天后送衣裳过来。绣娘刚走,小院里又涌进来一拨人。这次却是大姨母并二姨母家中的儿子回来了,陆安平也在其中,他今天换了件鸭蛋青的箭袖长衫,看上去很是英武。见到严清怡,他明显地愣了下,接着脸上浮起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表妹也在?”“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弟,”严清怡落落大方地福了福,顺次招呼,神情坦荡而自然,仿佛根本没发生昨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