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彻底走近,看清面前场景,萧晏整个人只觉气血翻涌,站也站不住。叶照的尸身被从冰棺从挪出,如今正放在一副泼油的木棺中。木棺下面置着厚厚的干柴和枯草。小叶子持着高高的火把,还在往里添柴。见他到了,还不忘冲他嫣然一笑。“你在做什么?”萧晏奔过去,头一次怒斥她。小叶子有些茫然,往前一步拦下他,“陛下这是作甚?”“朕问你在做什么?你……”萧晏遏制欲要打她的冲动,只命令周遭的侍者,“灭火,都是死人吗?谁给你们的胆子?”“是我!”小叶子拦下那些人,平静道,“这有何不妥吗?”“我是阿娘的女儿,有权利处理阿娘的身后事。人死鸟亡,灰烬寂灭。入土为安,有何不妥?”她将手中火把扔在火堆里,往萧晏身处走去,一步步逼退他,隔断他与叶照的接触,只笑道,“反而是陛下,同我阿娘不过萍水相逢。如此置她于帝之陵寝中,才是大不妥。”她扶住摇摇欲坠的君主,声色愈发娇憨,“今个是我生辰,让我阿娘好好往生,让我得一她骨灰好好存之,便是我要的生辰礼。”“我想,陛下疼我至斯,如此微薄心愿,定会满足的。”第68章 、晋江首发红颜成枯骨, 枯骨化粉末。日落时分,火苗舔尽,熄灭。小叶子跪在地上, 将她阿娘捧入一个小小的白罐中。那是一个甜白釉暗刻龙纹罐, 白如凝脂,洁似积雪,壁面细腻剔透,亮白可以照出人的影子。这一刻, 便投出不远处男人寸寸紧握的拳头,点点嗜血猩红的双眸。木棺,热油, 柴火, 罐子,生辰礼……原是那么久之前就算好,备下的。阿照,从来没有这样深的算计。她的爱恨和来去都是那样直白而率真, 断不是这个样子的。“陛下,我们回去吧。”小公主抱着白罐走来,扬起满足的笑靥。七岁了, 除了眉间那点朱砂, 她身上属于母亲的影子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都是另外一个人的模样。瑞凤眼中若有若无的计谋。嘴角常日勾着淡淡的却始终盈不到眼底的笑意。平和温甜的嗓音吐出如刀似剑的话语。萧晏的目光从不远处的灰烬上缓缓收回,低头看小姑娘,看她怀中抱着的洁白罐子。“走吧!”小姑娘拉着他的广大的袖角, 又是那甜糯惑人的声色。萧晏自己也不知, 为何挪不动步子。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白罐, 一动不动。“陛下, 今日是我生辰,您不给我庆生吗?”小姑娘抚着白罐,“您同阿娘一起为我庆生,好不好?”萧晏还是沉默着,只是伸出双手去摸那个罐子。小姑娘往后退了退,并不想给他触碰。奈何力气没他大,他的手掌握在瓷罐上,力道大得似在无声说“给我”。“这是我的。”她出声,提醒他。又絮絮道,“这白罐是我精心挑选,又白又滑,最配阿娘……以后我就可以抱着阿娘睡,谁也不能碰她……”这是我的。只这一句话,萧晏觉得她说得特别对。是我的。他又施了分力,孩子又退一步。前二十七年诸人皆顺捧的皇子生涯,后六年一锤定音无人敢违拗的至尊岁月,前后三十三年,萧晏至今全部的人生,除了被他后来清算改了国号的君父,还未曾有人这般忤逆他,同他说一个“不”字。许是帝王之心压过了血脉亲情。许是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崩出一道裂缝。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扬手扇了她一巴掌。已是暮色四起的原野上,夜风拂来,也没能吹散巴掌声的生脆。那个孩子跌下去,翻滚了半个身体,也没舍得松开怀里的罐子。她白皙的面庞很快现出清晰的五指印,仿若容颜破碎。但她手中的白罐却连灰尘都没有占到一粒,完好无损。没破。她笑着摸了摸罐子,松出一口气。举目四望,旷野之中她看见那樽白日里从陵寝搬出的冰棺,只嫌恶地擦了把脸,然后朝那处奔去。萧晏还在那声巴掌声中不曾回神。或者说那一记清脆声响让他捡回两分清明神思。他,居然打了小叶子。但无论是清醒还是疯癫,他发凉又发颤的五指仿佛凝固了通向心脏的血液,整个人迟钝而木讷。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眼前略过,直到曾经冰封叶照的棺椁发出沉闷的声响,冰棺一角鲜血四溅,他才完全反应过来。*小叶子再睁眼,已是建安三年的新春。她昏迷了大半年,醒来时身体又如当年在沧州城中一样干瘪枯瘦。但好在医官救治及时,没有伤到脑子,不曾忘记往昔的一切。她定了定神,想起无数个昏昏沉沉的日子中,抱过的东西。伸手往枕侧摸去。在的,她露出一点笑意。枕头里侧放着的是她撞棺之际仍不忘用衣衫裹住的骨灰罐,她翻过身,将它贴在面上。冰凉的触感告诉她,不是在睡梦中。高兴。却也遗憾。到底不曾和母亲团聚。榻畔响起细小的衣衫布帛的摩擦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小叶子抱着骨灰罐又蹭了会,感觉肩头有掌心小心翼翼地覆下,五指一点一点慢慢拢住她。仿若她一动一挣扎,那只手便不敢再触碰,会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去。于是,她半点没动,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待他将自己握实。待他颤着嗓音唤她。唤了两声,屋中静默。他顿了片刻,蜷起指头,有些无措地收回手,却是重新开口,“……对不起。”话语落下,那只手重新伸过来,想要摸她面庞。指印早就散了,她昏迷时总也被抚过无数次。可是,这厢是清醒的,他在即将触上她面庞的间隙停留住,再不敢碰她。苏合说,她受不了刺激。若她不喜,且由着她,不要出现在她面前。萧晏合了合眼,正欲离开。不想,榻上的小姑娘慢慢翻过了身子,眸光一层层凝到他身上。锁住他欲走的步伐。四目相视中,她偏了偏视线,透过镂空蒙纱的窗户看外头场景。夜色苍茫,幽幽泛红,大团大团的雪花落下来。“冬天了?”许是摸了半晌瓷罐,纵是屋中烧着地龙,她还是忍不住往被衾中缩了缩。萧晏愣了愣,确定她在同自己说话。原以为她会和当年一般,沉默,不开口,封闭自己。竟是都没有。她就这般缩在被窝中,然后又往上拉过些被子。伸手在外好一会,肩头是有些冷的。见萧晏并不应她,她便也不再问,只低垂了眉眼。须臾,又往外望去。望了会,她低声道,“您、能给我喝点水吗?”睡了太久,嗓音都是干涩的,唇瓣还起着皮。萧晏终于回神,确定孩子在和他说话。只频频颔首,起身给她倒水。他伏在榻畔太久,腿脚发麻,又因心中欢喜,竟差点没站稳。倒的水,一半洒在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