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时唇角自然地轻扬,星眸潋滟,流转微光。
邭沉松一口气,也扬唇绽出个笑来。
但看着她的眼,又觉脸上微微发热,心底更紧张了几分,只克制着尽量不显露。
一时,二人之间陷入静默。
深夜风冷,但落到修士身上,又只剩下发与衣袍飘扬的弧度,少了那分冷的温度。
二人在茶室外的月台上倚栏而立,恍如天舟再见时。
只不过三月前的天舟上,摘星危楼百丈,楼下无人,静夜无声。
现下这间茶室虽也在高处,但繁城攘攘,下方是车马行人往来不息的宽阔长街,灯火通明,人声虽远,然也可闻喧嚣。
“楮语道友。”仍是邭沉开口打破这一瞬极其短暂的沉默,“我有一问,不揣冒昧。”
楮语将锦盒收入玄字环中,静看着他,无声询问。
邭沉迎着她的目光,犹疑片刻,略略低声:“道友为何会与妖相识”
楮语心中微感意外。
虽然确实没能猜测到他要问什么,但听见这个问题也确实有几分意外。
然而她思索的短短几息,邭沉已经迅速接上他的话,满含歉意:“抱歉,我明知冒昧,不该问的。道友不必回答,权当没听见好了。”
楮语倒不觉有什么,便先听他说完,而后温声:“我与它是旧识。”
“旧识”旋即轮到了邭沉意外,不过与楮语不同,他没有隐藏这份意外,“道友不是三月前才……”
他突然顿了住,自己止住自己的话,记忆浮上脑海,他怔了怔,转而道,“莫不是蓬山顶偷道友玉的那尾小蛟……”
楮语唇角微微上挑,扬起一抹极浅的笑,无声以应。
邭沉恍然:“原来是它。”
不过他仍困惑,“可是,道友的旧识指的是与它相识三月”
楮语声音略轻,道:“我拜入太微门前另有师承,幼时跟随先师四处行走,早就见过赤蛟,且颇为要好。但两年前我在修炼时不慎重伤,伤及心神,许多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蓬山那夜又饮了酒不甚清醒,便没认出它与我乃旧识。”
这话分明真假掺半,但在她如此自然的神情与语气下,邭沉听完深信不疑。
“原是如此。”他看着她目光清亮的眼,点了点头,同样略轻声,而后解释道,“听闻世间妖修多在炎洲,若非伏兽宗弟子,它们鲜少踏足其余十三洲,罕见程度不比魔修。许多修士若不去炎洲,终其一生也不一定见过真正的妖。故而得闻道友与大妖为友,我心中不由好奇,冒昧作问。”
楮语神色温静:“无碍。”
邭沉又犹疑一番,接道:“那可否再问道友一事”
楮语心中自然生起疑。
他今日似乎有些反常。
先前几次相处,他细致体贴、思虑周全,言行守礼、从不逾矩。
今夜明知冒昧,却没有隐忍克制,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握着边界,试探着一问再问。
但她惯常藏在心中,没有在面上显露半分,也没有贸然反问他去探究这反常的原因,而是平静地道:“何事”
邭沉闻言不再犹疑,只不由略略压低声音,问道:“道友见妖如何”
楮语默了默。
但很短暂,不过几息,她道:“我见世间人、妖、鬼、魔如一,无什么大的差别。”
面对邭沉的这个问题,她没有隐瞒什么,答的是当下的她的真心所想。
不过此话不完全是她自己想到的,而是游畏秋今晨与她所言。她听了游畏秋那番话后有所受益,此刻便也化用了他的话。
邭沉微讶,略显怔愣,但目光亮了亮:“道友……为何会作此见”
问完立时回过神来,压着心中的紧张,补充道,“世人多见妖……鬼、魔为邪道,我常听诸位同门痛斥邪道修士,尤其是妖与魔。道友这般态度,是我第一次闻见。”
楮语神色平静地听着,似毫不在意,依然半真半假地答:“我见妖如此,因幼时便与赤蛟相识同行;见魔如此,因金陵小境遇柳先生;见鬼修如此,则是以待妖、魔的态度待它们,我尚不曾遇见过鬼修。”
邭沉认真听着。
她答时,一对星眸中自然地闪烁微光,似盛了无数细碎星芒。
依然无心。也依然尽数落入了他的眼。
如先前相处时的每一次无心。
蓬山夜、天舟夜,金陵春日、金陵破境前夜。
琼阁会入怀时。
以及今夜。
她身而为天星,璀璨夺目,自有光华。
星芒闪烁时,总是会不经意地点亮长空之下芸芸众生中不知何人心中的暗色,自此长留。
他生于黑暗,是偷光之人。
如何能不慕星光。
“那你……”邭沉开口欲言,却又犹豫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迟迟未能吐出后面的话。
几息后,他心念落定,目光忽然转至楮语身后远处,作惊觉状。
楮语便也随着他的目光猛地转头。
有什么一头扎入她身后不远处的薄云中。
但方才占星术不曾传给她一分危意。
她凝眸看去,同时也听到邭沉松了一口气,轻笑道:“原来是一只飞鸟。”
确是一只飞鸟。
楮语平静地回过头来。
邭沉朝她扬了扬他的弟子名牌,上面泛着浅淡的微光。
是收到传讯的模样。
“楮语道友。”方才的轻笑已完全化开在他脸上,温暖明朗,他没有立即打开传讯,而是握着弟子名牌垂下手,抛却之前没有问出口的话,道,“闭关之前能与道友相见相谈一番,我很开心。然夜已深,确实应当分别了。”
他看着她,颇有些莫名但又十分自然地道,“道友先行罢。”
他今夜诸多不寻常,忽而欲遮掩,忽而又似不欲遮掩。
却莫名地好像比寻常的他更显几分真实。
楮语只在心中留意,也不追问、不多言,平静地温声应下:“好。”
话音落下,一尺宽的窄小星图出现在她脚下,燕颔蓝色法光浅淡如水漪荡漾,八座星官向月台外的空中铺展开去,数不清的星子闪烁起金芒。
一瞬,将她映照得也如一颗明辉熠熠的天星。
邭沉看着她转身,身形一闪便落到月台外的空中,脚踏星子。
身姿绰约,飘然如仙。
楮语却只这么一闪,忽然转回身来,唤道:“邭沉道友。”
邭沉心神一紧,但维持着神色,未显露半分异样,只作寻常疑惑模样,略抬起头看着悬停在比他所立的这方茶室月台高约一尺的空中的她,询问道:“楮语道友”
楮语亦看着他,只不过他微抬头,她微低头。
脸上是惯常的温和沉静,一双星眸明亮,恍惚间似乎能穿透他的眼,望入他的心。
她没有立即回应他的疑惑,而是几息之后才再启唇。
声音温而缓,语气平静,只道一句:“闭关顺利。”
邭沉闻言心神瞬间松了松,心中暗舒一口气,展露笑容,满含朝气,一如天舟再见之时。
眼中即便映照清冷的月光,也只叫人觉得温暖。
他既轻松,又十分矛盾地郑重道:“楮语道友,来日再会。”
郑重得已不像是奉命回宗门闭关,而像不知归期的长日久别。
他方才没有与她道别。此时再忍不住补上了该有的这一句道别。
并私心将道别的言语说成了“来日再会”。
楮语又是默了几息,而后眼角微挑,依然温声:“邭沉道友,来日再会。”
邭沉含着笑,闻言目光更亮了几分。
倒终于不再多言。
二人就此作别。
楮语转身踏星子离去。再也没有作一丝停留。
斗转星移术已十分熟练,不过片刻,清瘦的身影便在众星子间远去百丈之外。
再一会儿,彻底消失在长夜之下的茫茫云间。
邭沉收回目光,抬手施展御剑诀。
背后的玄剑自发出鞘,横向悬停在他脚边。
青年踏上玄剑,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沉默地立在原地。
垂眸思索几息之后,才御剑离去。
浅薄云雾间,云峰白身影所过处数十丈后,空中总有微尘轻扬,好似一路相随的天风。
直至身着云峰白道袍御剑而行的青年下落在鹿鸣街。
那微尘才与风一并停下。
楮语维持着烬尘术,身形隐匿在微尘中,立于太微驻点的屋顶。
神色平静地望着远处的邭沉步入昆仑驻点。
夜虽深,繁城依然熙攘喧嚣,惟这一条鹿鸣街清冷如寻常城镇。
少数修士穿行此街,路过大门紧闭的昆仑驻点。
许久之后,楮语终于真正离去。
身影仍隐匿在微尘中,但再没有返身。
她微垂着眼,眼底神色也隐匿在昏暗的夜色中。
-
近一个时辰后。
昆仑驻点大门再次被打开,一名身着玉鈫蓝道袍的青年踏出驻点,步入临街的屋影中。
身材偏瘦,相貌平平,行走的姿态也不怎么正。
但一双眼明亮,目光澄明,与周身屋影下的昏暗格格不入。
他熟练地在繁城中各处阴影里辗转,行走的速度越来越快。
不知许久,终于出了云上城。
城外某处阴影下,有男子隐匿在其中等候。
见到身着玉鈫蓝道袍的青年孤身向他而来,目光一瞬更阴冷了许多。
青年行至他面前时,他冷笑一声:“少君好自为之。”
青年未应,只沉默着投身阴影,头也不回地向北而去。
男子也只道了这么一句,动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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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洲,斮风城。
巡法堂某处。
身着燕颔蓝宗服的女子握着玉牌,十分缓慢地,逐字辨认眼前空中这一道薄薄的气流中显现的文字。
女子身材高挑,五官清冷,但此时辨字的她气质却半分不冷,如一汪静水,整个人散发着极其平和的气息。
略显艰难地辨认完透明气流中的所有字后,她施术回讯。
极短,只一字:嗯。
有人步入此处,见着女子熟悉的握着玉牌的动作,笑道:“昭微又给师姐传讯了”
月离偏头看他,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化,疏离冷漠,应的也是极短的一字:“嗯。”
察觉到有人靠近此处时,她便已将承载文字的薄薄气流消散。
此时才收起玉牌。
只有她知晓的这道传讯的内容是:
师父,乾洲可有一种树名为金线火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