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透只有几根木条封堵的窗户,把眼前这个三十许岁的雇佣兵形象映照在泰尔斯眼前胡子拉碴,目光淡然,姿态放松,嘴角浮现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的皮甲紧扣在上身,入眠时也不曾卸下,上面磨痕斑驳,看样子是在随主人东奔西跑的岁月里饱经风霜,皮甲上绑着佣兵们随身携带的各色工具小刀、剪子、绷带、止血药粉、绳索、燧石和火绒……
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从王子,到……
泰尔斯静静地望着他,望着这个看上去经历颇多,面貌硬朗的男人。
“所以确实是你?”
“摩拉尔殿下?”
他淡淡问道。
沉默。
依旧是沉默。
眼前的男人未曾动弹。
仿佛这不过是个梦境。
地狱感官中,这个尘灰遍地,格局简陋的小屋显得冷清而死寂,唯有快绳在一墙之隔外传来的呼吸声,提醒着泰尔斯眼前的一切,确确实实地发生着。
“虽然我很久以前,就听佩菲特大公——应该是‘前’佩菲特大公说过,你想当个佣兵……”
泰尔斯默默开口“但我确实没有想到……”
迪恩打断了他。
“摩拉尔·沃尔顿,”光头的雇佣兵面色不变,轻轻摇头“这个名字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自从六年前,它的主人死于刺杀。”
“为什么,你这么执着于一个已死之人呢?”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
“黑径,”王子轻声道“那儿的滋味如何?”
“什么?”迪恩的眉毛皱了起来。
泰尔斯笑了。
从盾区逃出龙霄城的特别经历涌现在眼前。
心口不一的轮椅老兵,意味深长的老乌鸦,大大咧咧的裁缝克斯,鬼头鬼脑的车夫凯文。
让他心生感慨“还在龙霄城的时候,我从格里沃的闲聊里听到过,六年前,他们也接了一笔带人走黑径的生意,雇主很慷慨三百金币的酬金。”
迪恩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
“三百,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泰尔斯叹气道“只为了出一趟龙霄城?”
迪恩没有说话。
“但问题来了,”昏暗的小屋里,泰尔斯继续道
“一个眨眼间拿出三百金币的人,想必有权、有势、有钱,龙霄城里这样的人不多,但也能数出几个康玛斯的大商人,斧区或矛区的官僚贵族,有富庶封地的领主,甚至垄断黑市生意的前秩序官乌拉德。”
“可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在龙霄城里惹了谁,要出城避难,想必都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非要选择最贵、最难、最远、最麻烦的那种呢?”
泰尔斯紧紧盯着迪恩,他在黑暗里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有了几丝起伏。
“除非,”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除非这个人惹到的,面对的——是龙霄城里那个至高无上的势力。”
迪恩慢慢地把腿放下床板,凝重地望着他。
“面对努恩王的追索,面对全城的耳目,他的所有权势都微不足道,一切渠道都不可通行,他唯有到平民和穷人聚集的区域里,去找那个地头蛇那个顽固而粗鲁,出了名看努恩王不顺眼的瘸子老兵,走一条常人无法可想的暗道出城。”
泰尔斯望着迪恩的双目越来越犀利“而六年前,究竟是哪个地位不一般的人,值得整座龙霄城全力追缉?”
迪恩的嘴角曲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黑径,格里沃,”雇佣兵咀嚼着这些字眼,“原来如此。”
“所以,你也是从那个老兵的渠道里逃出来的么?”
他回望着泰尔斯“还劳动了整个西部前线的人,也许整个西荒领的兵力,进入大荒漠来配合你?”
泰尔斯没有回答他,王子此刻的表情尤为艰涩难懂。
“所以,你一直躲在这个雇佣兵队伍里?”
“放下了一切,抛弃了一切,包括你的父亲,你的血脉,你的……来到这里,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雇佣兵?”
“为什么?”
那一刻,泰尔斯望着迪恩的双眼,眼前出现的却是马车里的查曼王。
【一走了之不是逃离,软弱逃避也不是解脱。】
【但他会的。】
【在我们找到他之后。】
迪恩沉默了几秒。
“我做我最擅长的事情,仅此而已,”迪恩冷笑摇头“就像你一样。”
泰尔斯重重呼出一口气,蹙眉道“摩拉尔,你清楚自己现在的境遇吗?”
“摩拉尔已经死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迪恩冷冷地回绝他“而无论谁告诉你他没死……”
泰尔斯提高音量打断了他。
“如果摩拉尔死了,那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王子凝重道“但如果他还活着,哪怕只有一天,他就仍然是努恩王之后,是龙霄城和沃尔顿血系的第一继承人。他的存在,甚至他可能的回归,都会是对龙霄城归属的有力挑战。”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雇佣兵的胸膛开始起伏。
他低头淡淡道“让我猜猜,有人不喜欢这个事实,也不喜欢这背后的意味,对么?”
泰尔斯轻笑一声。
迪恩抬起头,眼神清明“那么,是新晋的龙霄城女大公?我听说你和她的关系不错。”
泰尔斯的目光凝固了。
“还是实际执政,大权独揽的里斯班?”
迪恩咬着字眼,语气冰冷“又或许……是那位恨沃尔顿家族入骨的新国王?”
泰尔斯缓缓叹息。
“也许是他们全部,”少年认真地开口
“你的侄女,塞尔玛·阿莱克斯·沃尔顿,她的位子会因你的存在而动摇;而你的表兄,查曼·伦巴,他不希望看到一个强而有力的男性继承人入主龙霄城。”
“你是个威胁。”
迪恩僵住了。
“所以,确实,有人知晓了摩拉尔还活着,”雇佣兵慢慢道“你,泰尔斯·璨星,你不管与谁合作,都是来杀我或者抓我,来消除威胁的。”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
昏暗中,只剩下两对同样犀利的眸子,一青一灰,默默对视。
迪恩的眸色比记忆中的努恩王稍浅,少了那股莫名的压力,却带着异样的意蕴,仿佛潜藏黑暗的猫头鹰,令泰尔斯不禁皱眉。
“没错,杀了你,一切隐患从此烟消云散,”泰尔斯轻声开口
“捉拿你,就能收获一个绝佳的棋子,作为日后与埃克斯特博弈的筹码。”
两人之间的气温似乎瞬间降到冰点以下。
直到迪恩慢慢出言。
“那你还在等什么,”雇佣兵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厉色,他的手掌摸上斧柄“你有整个营地作为你的后盾。”
“王子殿下。”
房间里的死寂到达了一个新的阶段。
就连地狱感官里,快绳在隔壁的熟睡呼吸都仿佛小了下去。
但死寂仅仅持续了几秒钟。
昏暗的屋子里,泰尔斯闭上眼睛,轻声叹息。
他缓步退后,直到靠上墙面。
连鞘的j顶着他的后腰,让泰尔斯默默咬牙。
“不。”
他艰难地开口。
但在开口的刹那,泰尔斯感觉,似乎有一块沉重的石头,从心里放下了。
“无论你为何离开,又无论你为何回来,摩拉尔。”
星辰王子默默睁开眼睛“走吧。”
光头的雇佣兵——摩拉尔微微一愣。
“走吧,摩拉尔,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外,永远不要再回来。”
泰尔斯淡淡道。
摩拉尔久久注视着他,眼神凝固,不发一语。
过了好半晌,来自北地的雇佣兵才慢慢地低下头颅。
“为什么。”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很嘶哑,在黑暗中响起时,不禁让泰尔斯想起曾经的黑沙大公。
那个还没有成为埃克斯特之王,却已然历尽沧桑的查曼·伦巴。
“几天前,你有机会回到忠于你的军队里,命令他们逮捕我,但你没有。
“你刚刚有机会下手,却转身离去,”摩拉尔一字一顿地道“现在你有机会俘虏我,却放我离开?”
“为什么?”
他的声音急促起来。
泰尔斯靠在墙上,慢慢退出颇为不适的地狱感官。
他轻轻嗤声。
“因为……也许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泰尔斯翘起嘴角,心中有种微微的惆怅“而我知恩图报。”
摩拉尔缓缓摇头。
“别逗我笑了,”他抬起目光,直射泰尔斯“在权力的游戏里,救命之恩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