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坐在皇座上的衰弱肥蠹,又是谁?
自从朱泚之乱平定以后,皇帝重归皇宫。那年的兵灾让他明白,藩镇的势力已完全不受控制了。即使他贵为皇帝,天下的疆土都在他的名下,而没有一寸能令他安身。若是还有哪里能让他享受一点人间温柔,也只有脚下这长安一百零八坊,为他的令而开,为他的禁而闭。只要他想要,整个长安的美酒香脂都是他的,整个长安的欢歌笑语都会为他震响。
霍仙鸣和窦文场搀扶着他重新坐上龙椅的那一刻,他的热泪伴着悔恨汹涌而出:
“小仙啊,朕这辈子都不会再弃都而去!……”
而霍仙鸣,从一介内侍做起,抱着残缺的身体,守着一把最坏的牌,知道自己终于等来了这辈子最想要的东西:圣人的信任,权力,还有兵符。
满庭火光之中,他向北方叉了手,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圣人口谕——”
莺奴此时才缓慢地整理衣袂,静静地伏到地上。武宅门里近百人,也都纷纷跪下,朝着霍仙鸣那双行礼的手。那双手虎口相交,高高地向着皇宫的方向举起,宛若一只欲展翅的鸟,正从云上之城翩翩降下。
霍仙鸣只说了几个字:“小莺儿,代我去看看浑瑊老儿。”
只是很短的一句话,莺奴忽然痛苦得全身颤抖起来,仿佛满身的血液冲到额头,那云上之城的召唤时隔二十年,终于来到她的耳畔。听到了,就再也不能装作没听过;骊奴至死没有等到,等到这句话的是她。
她屏息,直到气息微微平稳,贴在地上沉闷地唱道:
“喏——”
霍仙鸣传完了旨,并未急着走,而是在教主阁前巡视了一圈。西市多胡人,武宅的装潢也颇有异国味道,云南的虎皮配泥婆罗的毯,粟特织锦,阇婆国的金竹伞筒,他看得不亦乐乎。
莺奴即将忍耐不住的时刻,他忽然感叹道:“想不到沧海之大,确有遗珠。日近年关,大宴在即,夫人可有兴致来一坐啊?”
莺奴不笑不怒,回答:“国宴拘严,民女何德,忝居一隅?”
他笑道:“不是国宴,……我的家宴。然而莺夫人愿意,即使是国宴,也要把你奉为上宾。只消本官到圣人面前说上一句,夫人再也不用住在西市这猪臭羊骚的地方;晨起有侍儿为夫人沐浴添妆,夜来有红炭金笼为夫人暖榻,只要夫人说一声,什么东西没有?”
他在圣人身边做事,从没见过后宫和乐府里有比莺奴美丽的女子。他没有见过,圣人也不可能见过。如果能把莺奴带回宫中,圣人想必会龙心大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