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苏春生没伤到什么要害的地方,额头上靠近发际线的部分裂了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还有就是胳膊和后背上有些青紫的伤痕,不过都没伤到骨头,这并不是苏友旺手下留情,而是因为苏春生还穿着厚厚的冬衣。
处理好伤口取了药,折腾回客栈时,天已经很黑了,元宝多给了车夫二十文钱,就算在苏友旺动手时他没帮忙,后来还是全亏了人家的。
元宝把苏春生的棉袍交给客栈的人,要求连夜缝补、拆洗、烘干,又叫了两碗肉丝面到房间里吃。
直到吃饱喝足了,元宝这才缓过神儿来,厉声质问苏春生,“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你既然知道爹在那里了,你就应该跑啊?为什么非得等到挨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啊……”
苏春生一把推开了面前的空碗,“那时候我还没看到爹。”
元宝一滞,原来苏春生大喊“看到了”,是在诈苏友旺。
“可……可等到爹出来的时候,你挨了一下打,还不知道跑吗?”元宝继续斥责着苏春生,但语气已软了下来。
苏春生的态度倒是比元宝还强硬,“你不是也没照商量好的去做?!”脱下了中衣,上床掀开被子背对着元宝躺下。
元宝张了张嘴,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苏春生在去敲那女人的门前,的确千叮咛万嘱咐元宝,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元宝都不要下马车,不要出声儿,而元宝自然没做到,或者说,元宝原本就没打算按照苏春生说的话去做,她想的是便宜行事。
那么,又岂知苏春生不是也这么想的呢?如果苏春生想不到这一点,又怎么会把马车的门在外面别上?
元宝看着苏春生躺在床上的背影,愣愣地出神,她没有过做父母的经验,也不会哄孩子,更不会教育苏春生这样成熟得吓死人的孩子,她该怎么做?
元宝还没想明白,就发现,苏春生的后背微微颤抖起来——他在哭。
元宝爬上床,轻轻地喊道,“相公……”
苏春生把脸全都埋进了枕头里,由侧卧改成了趴着,元宝只好趴在他的后背上,揽住他的肩膀,口里软软地请求,“相公,我错了,我以后听你的话,按咱们商量好的去做,你……你也这样,好不好?”
苏春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发现元宝也哭了。
元宝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他的后脖颈上,凉凉的,还有元宝呼出的不稳定的气息,热热的,也一口口地喷在他的皮肤上。
这种种的触感,再次触动了苏春生本就没完全平静下来的心情,他的声音闷闷地从枕头中传出来,“那女子骂我……骂得难听极了,我长这么大,都没被人如此羞辱过,我真是受不了!”
元宝忍住了抽泣,静静地听苏春生说下去。
“我不知道爹到底在不在,如果爹真的在的话,难道就能听得下去那贱|女人这么骂我吗?要知道,她骂的不仅是我,还有我的爹娘啊!”苏春生不哭了,他从枕头上抬起了头,双眼中喷射出的怒火,将他的泪水炙干了,“我只是抱着希望试一试,我甚至希望爹是不在的,那样我就可以相信,不管爹怎么坏,还是有底线的,可爹真的在!”
苏春生“忽”地一下坐起身来,双手捏住了元宝的肩头,力气大得似乎要捏碎元宝的骨头,“那一刻,我已经疯了,我恨不得亲手杀了爹,他不配做我的爹!甚至不配称之为‘人’!我想了,就算我打不过他,让他打死我,他也得给我偿命!所以,我不想逃,我就想死在那里!”
元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苏春生的心里竟然存了这么可怕的念头!那么这个念头,又存在他的心里有多久了?!
果然,苏春生接下来的话,让元宝明白,苏春生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一时冲动,“秋生只比我小三岁,刚回到歇脚村时,我比他现在大不了几个月,他很聪明,我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他能管得住娘,护得好妹妹,带着一家子活下去,给苏家留后,而且只要没有了爹,他们会活得很容易,现在又有了你,你不仅特别懂事能赚钱还很善良,比我强多了,我真的是想好了……”
元宝横生出了一股力气,从苏春生双手中挣扎了出来,抬起手就给了苏春生一巴掌,“啪”地一声脆响,让两个人都呆住了。
元宝喘息了几口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苏春生,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哪知道你竟然有这么愚蠢的念头?!连最简单的帐都算不明白!苏友旺他就是个人渣啊!怎么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他的命?!你还这么小,还要有大把美好未来可以去享受,怎么能为了他都什么都不顾了呢?!是,他是很可怕!但那只是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总有一天我们会长大,到了那个时候,他还算个啥?!算个啥呀!”
元宝的泪水滚滚而下,“我知道你因为他吃了很多苦,可能从记事起就没过一天安稳日子,就算有吃有喝,你的心也是整日整夜地揪揪着,可那么小的时候你都熬过来了,现在不是比那时好得多了吗?我这么拼死拼活地挣银子,是为的啥啊,你想想是为的啥啊……难道就为了让你去死吗?”她终于泣不成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苏春生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捧起了元宝的脸,“元宝,我错了,你别难过了,你要是生气的话,你就再打我吧,打吧……”
元宝费力地摇了摇头,哽噎着说,“我打你干啥呀?我想打的是苏友旺,不光要打他,我都恨不得杀了他!”
这话一说完,两人都猛然间止住了哭泣,似乎是被元宝无意间的这句话给吓到了,可是,元宝却看到,苏春生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特别特别的亮,亮得吓人。
元宝不知道的是,在苏春生的眼中,元宝的眼神其实是和他一样的,两个孩子,都只能看到对方的样子,却隐隐地感到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以及内心最深处的,那个不可言说却无法消除的热望——除掉苏友旺!
还是元宝先恢复了神智,她的灵魂毕竟要比苏春生成熟得多,又来自法制社会,所以她率先慌乱地否定,“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自己的安全最重要,比什么都重要……”这就是说,如果在能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就可以动手了。
元宝想不到的是,她的这种劝说彻底打破了苏春生心底的一个框架,如果说刘桂荣的不慈只是让这种禁锢出现了裂痕,让苏春生的反抗是柔和且有所顾忌的,那么苏友旺接二连三所做下的事,以及元宝这通完全与礼教格格不入的说辞,就让这个框架彻底化作了齑粉。
“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彻底除掉爹这个祸害,又让包括自己在内的全家人不受到一点伤害呢?”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苏春生的脑海中,就再也无法抹去了!
苏春生醒来时,发现天已大亮,元宝正坐在窗前借着明亮的光线用新得来的丝线打络子,她灵巧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犹如穿花的蝴蝶,白皙的小脸儿上满是认真,嘴角紧紧地抿着,十分专注。
尽管身处陌生和令人不安的环境中,可苏春生在看到元宝的那一刻,心一下子就静了,仿佛只要元宝还在他的身边,他就有了主心骨,不再凄惶无助。
苏春生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叫我起来?”
元宝放下手中的络子,“叫你做什么?昨儿不是说好了,坐晌午的马车回去?上半晌又没什么事儿,再说,你昨夜里有点发热,该着多睡一会儿。”她走过来,把嘴唇贴苏春生的额头上,“嗯,虽是贵了点儿,可这医馆的丸药还是挺好用的。”
苏春生坐起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元宝推了他一把,“别起来,我先帮你把药换了。”
昨晚上用了药后,苏春生额头的伤口就止住了血,现在已结了痂,元宝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纱布从伤口上一点点地弄下来,但还是又弄破了一点皮儿,元宝这回给苏春生上了药后,并不急于包扎,“晾着,等破的地方干了再包,下次纱布就不会被黏住了。”
苏春生笑了笑,“没事儿,你帮我换药一点儿都不疼。”又问,“你咋知道的这么多?”
元宝白了他一眼,“聪明呗!”她可是专业护工。